周五深夜，照一從南嶺坐火車回三江，到家已是子夜。

他在火車上心煩意亂，不願被打擾，幹脆把手機關了。洗過澡上床前，才打開手機看了眼，發現周嵐發來一條微信，讓他明天中午到錦園給徐霜踐行。

照一對著那條消息發了半天呆。數日前因為見到徐霜而雀躍的心情，此刻消失殆盡，他發現自己害怕面對她。

失眠了大半宿，早上又被周嵐的電話吵醒。

“昨天給你發微信，收到沒有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你怎麽不回我？”

“大姐！我晚上十二點才到家，這會兒還沒起床呢！”

“啊，還沒起？那中午出來沒問題吧？霜霜下午可就走了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怎麽沒精打采的？”

“困啊！”

“好吧好吧，你接著睡——別睡過頭啦！十一點半錦園見！”

掛了電話，照一回床上繼續躺著，可哪裏睡得著，磨了一陣，垂頭喪氣爬起來，看時間，十點一刻，也不早了。

洗漱後，他制了杯濃濃的咖啡，熱騰騰喝下去，勉強趕跑了睡意。十一點，他打起精神，換了身衣服出門。

照一到錦園飯店時，周嵐已經帶著天悅和徐霜在包間等他。

徐霜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連衣裙，新剪了頭發，嫩生生地坐在椅子裏，仿佛重回少女期。照一一見便心神恍惚，此後再沒恢覆過來，始終有點木呆呆的。

天悅一反常態沒有纏著哥哥，而是黏住了徐霜，依依不舍地一再要求她經常回來看自己。

周嵐取笑女兒，“你不是說最喜歡哥哥嗎？怎麽忽然又變了？”

天悅說：“霜霜阿姨給我講睡前故事的，而且有阿姨陪著我，媽媽就不會對我亂發脾氣了。”

周嵐詫異，“嘿！我什麽時候亂發脾氣了？”

徐霜笑道：“那天她沒好好洗臉，你把她丟衛生間走了，悅悅可傷心呢！”

周嵐俯身在女兒臉上用力親一口，“對不起寶貝，以後你乖一點，媽媽也克制一點，咱倆啊，每天都進步一點點好不好？”

天悅得到媽媽的承諾，頓時喜氣洋洋，使勁點頭說：“好的媽媽！”

周嵐問照一：“長叔身體還好嗎？”

“受了點小傷，已經痊愈了。”

徐霜聞言，擡眸看了眼照一。

周嵐也驚詫，“怎麽回事，還受傷了？”

照一就把長叔的事說了一遍。

長叔長嬸回家鄉後，日子清閑，長叔耐不住寂寞，去參加了一個太極拳班，他本就有功夫底子，學起來有模有樣，一年後就成為培訓班的師傅，開始教徒弟了。掙錢在其次，重要的是從此有了個好消遣。

那天上午，他教完一班，準備回家吃午飯，走到儲蓄所門口，看見有名歹徒正持刀威脅一個銀行職員，圍觀人群裏有人告訴長叔，歹徒聲稱被儲蓄所騙了錢，正抓著職員要挾所長談賠償。

長叔見女職員在歹徒手下瑟瑟發抖，淚眼婆娑，一時動了豪情，悄悄挪到歹徒背面，乘那家夥分神，給他腰上來了個大俯沖，把他跟女職員撞開，隨後和圍觀群眾一起把人給制住了。

但因為現場人多哄亂，被歹徒抓個空子，拾起刀來朝人群一通亂戳，長叔離他最近，沒來得及躲開，被紮到幾下，幸好刀口不深，又被及時送去醫院救治，免去了性命之憂。

長叔的驚險經歷，給原本氣氛凝重的餞別宴增添了幾分活氣，不過在唏噓感嘆過後，徐霜即將離去的愁緒再度回到席間。

周嵐眼見照一沒有一點點有所表示的意思，心裏的火忍不住又冒上來。

“照一，吃完這頓飯，霜霜就去趕飛機了，你怎麽說？”

照一如夢初醒似的看了看她，嘟噥，“說什麽？”

“你裝什麽傻呀？”周嵐眉頭一皺，“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——霜霜這次回來，是我硬拉她來照顧悅悅的，目的就一個，讓你倆能有個結果。你們也老大不小了，心裏又都沒別人，我以為只要給你們創造個機會，把過去那些不愉快都說開了，你倆就能重新開始，想想這是多好的事！可怎麽就那麽難呢？啊？”

照一低眉沈默，徐霜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。

周嵐越說越氣，“你，你們怎麽就那麽墨跡呢，我太不明白了！”

天悅一邊吃酒釀小圓子，一邊忽閃著眼睛聽媽媽訓話，雖然聽不懂，但她知道媽媽只要一罵誰墨跡，說明是真火了，趕緊插嘴：“媽媽，我不墨跡的！”

周嵐伸手摸摸女兒的小臉蛋，“這裏就數悅悅最乖，好好吃寶貝兒！”

周嵐把目光轉向照一，“向照一，你倒是說句話呀！”

照一局促極了，一會兒把筷子放下，一會兒又握在手裏，半天攢不出句話來。

徐霜看在眼裏，忽然不落忍，眼見周嵐還要逼問，忙打岔說：“嵐姐，別再說了……沒什麽好說的。”

她以堅決的目光制止周嵐，周嵐心裏窩著火，本想沖照一好好發洩一通，但也明白，她罵得越兇，徐霜心裏越難過。

一頓飯草草了局，照一由始至終都沒說什麽。

徐霜的航班是下午三點。周嵐本想讓照一送她，給兩人再創造一點相處時間，但這會兒也沒心情了，冷著臉把賬結了，又問徐霜還想去哪裏。

徐霜說：“也不早了，就直接去機場吧！”

“那行，我送你過去。”

徐霜不願周嵐奔波，阻攔說：“我自己打車好了，你帶悅悅回家午睡吧。反正我行李不多，挺方便的。”

周嵐又朝照一看看，雖然惱恨他窩囊，到底還是存了一線希望，點頭說：“好吧，等你到夏城，記得告訴我一聲。”

“嗯，一定！”

徐霜在飯店門口攔了輛出租，把行李放好後，走過來親了親天悅，天悅吃過飯就昏昏欲睡，趴在母親肩頭，蔫蔫地叮囑徐霜：“阿姨你要常常回來看我。”

徐霜用手指點一下她的鼻尖，“會的，阿姨很快就會想你的。”

她向周嵐和照一道了別，隨即鉆入車內。

照一默默地站在街邊，眼睜睜看車子載著徐霜，絕塵而去。

天悅吊在媽媽脖子上，哼哼唧唧地犯困。周嵐扭頭看照一，他還是那麽一副木頭木腦的樣子，然而眼神飄忽，仿佛魂魄已不在身上。

周嵐氣極了，咬牙道：“我真搞不懂你！當初求著我，死活要跟她見面的是你，後來招呼不打，一聲不吭跑掉的人也是你！以前怎麽樣先不管，今天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，哪知道你連句暖心話都不會講！”

照一臉上掠過受傷的神色，把頭轉到一邊，依舊是無言。周嵐不再管他，抱著女兒就往停車場去。

天悅迷迷糊糊問：“哥哥怎麽不和我們一起走？”

周嵐恨恨道：“哥哥不乖，罰他站街！”

上了車，周嵐把哈欠連天的女兒在後座安置好，想想不放心，又給徐霜打了電話。

“霜霜，你到哪兒了？”

“剛上高架橋。”

“今天的事……”

“嵐姐，你不用解釋，我明白的。”

“唉，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對你有感情，我真的不懂……霜霜，我覺得照一心裏肯定有事，也許，也許他是怕被你拒絕，也許你該主動一點。”

徐霜沈默了會兒說：“我給過他機會，可他好像……嵐姐，我想的和你一樣，他心裏藏著東西，可是對誰都不肯說，如果他不說，我們之間的問題就沒法解決。”

“到底是什麽事呢？”周嵐簡直抓狂，“能讓他忍八年都不吐一個字，你說這得有多大耐力才能……”

她猛然頓住，一個念頭從腦海中劃過——照一不會是身體有疾吧，還是……難言之隱？

周嵐越想越有可能：主動提分手，八年不相見，也從不找女人……那晚徐霜喝醉，都上門住他家了，照一居然能坐懷不亂……周嵐倒抽一口涼氣，如果真是這樣，那自己勸徐霜主動，不是在害她嘛！

但她不敢把猜想告訴徐霜，以她對徐霜的了解，如果自己猜測無誤，這丫頭肯定對照一更加不願放棄——這倆人都是讀書讀傻了，想法和常人不太一樣。

“霜霜，既然這樣，我看就……就算了吧。”周嵐磕磕巴巴轉了口，“天涯何處無芳草，你在 C 大好好找找，一定有和你般配的人……”

到機場了。

徐霜付了錢，從後備箱取出行李，和來時一樣，獨自往候機廳方向走，心境卻是兩重天，回來時，茫然中有忐忑，也隱含了一點期待，而此刻，忐忑早已消失，期待也沒了，只餘下茫然。

在周嵐告訴她愛瑪和照一只是同學之後，徐霜漸漸意識到，照一當年沒對自己說實話，他一定有事瞞著自己，後來的歲月裏，照一始終孑然一身，讓徐霜更加堅定了這種猜想。

這些年，她痛苦過，矛盾過，也怨恨過，她不願承認自己一直在等照一，反覆強調只是緣分未到——她不能勉強自己和一個毫無感覺的人談情說愛。

直到這次與照一重逢，溫馨的相處再度勾起往日的甜蜜，她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，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。

而現在，她已苦苦等待了八年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再堅持八年，可如果放棄，她又該怎麽辦？隨便找個人嫁了，結束這毫無盡頭的苦海？她真的願意嗎？

“徐霜！”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爆發似的喊。

徐霜心一顫，赫然回眸，果然捕捉到照一的身影，正氣喘籲籲朝自己走來。

他走得太快，幾乎是在奔跑，也因此暴露了腳不方便的事實，而平時他總是慢條斯理地走路，早已一點破綻都瞧不出來。

徐霜抑制住心跳，遠遠望著他，等他走近，看清他額上有一層細密的汗。

照一神情凝重，視線卻不再躲避，筆直地奔向徐霜，那眼裏有灼灼的光芒，令徐霜的欣喜瞬間而起，這一刻，她相信他們心意相通。

“徐霜。”照一的嗓音聽上去有點幹涸。

徐霜沒有說話，繼續望著他，等他把話講完整。然而須臾，照一眼裏的光芒從明亮到收斂，仿佛燭火熄滅。

“……路上註意安全。”

徐霜僵著臉，毫無表示，她不信照一這樣匆忙趕來，只是為了說一句不痛不癢的話。她倔強地等著，等他再多說一句，哪怕就一句。

照一讀懂了她眼裏的意思，嘴唇動了動，近乎囁嚅地又添了一句，“我希望你，你能幸福。”

徐霜的心忽然涼透，她閉了閉眼睛，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結局？自己不必再糾結，因為照一再次喊停了？

她點點頭，微微苦笑，“但願吧。”說著，抓住行李手柄，轉身就走。

照一卻突然抓住她的胳膊，顫聲說：“對不起，你的幸福，我……給不了。”

他痛苦的語氣讓徐霜的心稍稍回暖，她回身，盯著照一，而他不敢再與她對視。

“照一哥。”徐霜柔聲叫他，“可不可以問你個問題？”

照一垂眸點了下頭。

“你為什麽，一直不結婚？”

這個問題，照一回答不了。

“那天晚上，我把心裏話都告訴你了，我以為，以為你會懂……”

照一的臉龐顫抖著，露出痛楚的神色。

“那時候你說是因為我哥哥才要和我分開，可這幾年，我越想越覺得不對……你，是不是有什麽苦衷？”

徐霜仔細審視著照一，“如果有，請你告訴我，好嗎？就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，也請你對我說實話……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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